EP05【席祖翊】與死神擦肩的日常
文/聲音開講
城市醒來時,鳴笛聲總是先於陽光。它尖銳卻不嘈雜、急促卻不混亂,像一道劃破空氣的訊息,提醒著:有生命正在賽跑。
他被大家喚作「主席」。不是官銜,也非職稱,只是朋友間對他的一種親切喊法。他是一名救護車司機,也是一名民間救護員,奔波在大街小巷、醫院與住家之間,習慣用一種近乎無聲的方式參與別人的生死。
他並非一開始就走上這條路。那是從一場替代役開始的。在花蓮的消防分隊,他第一次接觸到救護工作。那時,他是個剛退伍的年輕人,穿著制服卻還帶著些不確定。但當他第一次搭乘「9293」――那輛代號救護車的車輛,第一次在陽台上用雲梯車去捕捉一隻跳樓的兔子,第一次見到有人為了一頭梅花鹿打電話來求援,他知道,這不只是工作。
「我們什麼都救,」他笑著說。「狗、蛇、兔子,還有人的心。」
當他轉往民間救護公司後,生活變得更加真實。沒有消防單位的資源,沒有無線電與公權力的支援,一切都要靠自己。一通電話來了,可能是要將病人從北投送往新店,也可能是跨縣市的轉院,甚至是送一位獨居的老兵,搭上人生最後一趟回家的班機。
那位老兵九十多歲,在台灣無親無故,被安置在醫院多年。那一天,他坐在輪椅上,準備返鄉。「他很安靜。」主席回想,「但我知道,那不是平靜,是告別。」
車上載過很多這樣的人。有的病人回不了家,有的家屬不願接受現實;有人在路上哭倒,也有人在車上告別。車廂像是一道臨界線,跨過它的人,有的回來了,有的沒有。
「我們常常是在中間那個位置。」他說,「不是醫生,也不是家屬。只是有人還沒放手,有人還不敢面對,我們就幫忙把那個空間撐起來。」
但這樣的角色,往往也最容易被誤解。民間救護車的名聲不一,有時候鳴笛被批評,有時候執行任務卻被家屬指控設備不全。他曾碰過一名女性患者,在急救過程中,因為碰觸動作未經明確告知,導致救護人員被誤會為性騷擾者。從此之後,他學會無論多緊急,都要先說一聲:「不好意思,我要碰你。」
這不是恐懼,而是尊重。
他的身體有記憶。搬運傷患上下樓是常態,尤其那些八、九十公斤的長者,居住在四、五樓無電梯的老公寓,讓他的肩膀早早磨出疲憊。他曾經網球肘,也曾因過度使用導致腰傷,但從沒說過苦。「你不能喊痛,因為有人比你更痛。」
有時候,他也會自掏腰包支付病人的車資,只因對方的口袋空空、卻也得回家。「那時候就不想計較了,」他說,「只是覺得,他這麼可憐,幫一點是一點。」
他知道,這份工作不會有穩定的未來。薪資不高,風險卻高得驚人。行駛時要避讓行人、閃過車陣,還得提防被誤會的眼光與投訴。更艱難的,是心的承受。他記得第一次遇見OHCA(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)病人時的挫敗。救了,送到醫院,沒能救回來。他回頭去問護士:「剛那個人,回來了嗎?」
「沒有。」那句話讓他一夜未眠。後來,分隊長告訴他:「你知道嗎?有些人就算救回來,也只是活著,但已經不再是他自己。那對家屬,不見得是福。」
那一刻他才明白,救人的極限,不只是技術,還有命運。
他曾看過一對老夫妻在事故現場,丈夫跪地懇求:「拜託救她,我只有她。」他也曾聽過權貴在最後一程說:「我這輩子什麼都有了,但我只希望最後一眼,還看得見我愛的人。」
他不記得每一張臉,卻記得那些眼神。感謝的、悲傷的、釋懷的。這些眼神構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,也是他成就感的來源。
「我不是英雄,」他說,「只是想做一件讓自己安心的事。」
他來自北投,曾經家道中落,也曾在人生迷惘時誤入歧途。是消防隊的經歷,讓他重新認識了自己。他說:「以前覺得毀掉一個人很容易,但要幫一個人,很難。但當你真的幫到了,心裡是輕的,是亮的。」
如今的他,不知道還能再開救護車多久。他說這份工作不像辦公室,可以做一輩子;總有一天體力不再、精神撐不住,他也會下車。但他希望,在那之前,自己能多救幾個人、多幫一些家屬,也許哪一天,能用這些經驗去影響別人、幫助更多人。
「我最希望的,是不要在救護車上見到你。」他最後說,「如果可以,我希望在街上遇見你,那代表你健康、平安。」
鳴笛聲劃過城市,他的車燈照亮街道的盡頭。他是那個在最黑的地方,為別人守著一點光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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